用一句話，總結一生：敬悼恩師

註：此頁面乃個人對黃老師的追思與懷念，文字與照片未經同意，請勿取用。(頁面連結可轉載)

7/30那天晚上，突然收到一位老師轉寄的新聞連結，點閱後，我當下的反應只有錯愕與震驚，隨即轉換成慣有的壓力型冷靜，因為必須先確認消息真偽。我旋即聯絡一位住在台北的老同學，想說他能就近與黃老師家人聯絡，當確認了事實與知悉經過之後，當晚，我難以成眠。

在今年初，我因為開新課的緣故，有個研究與教學主題一直找不到適合文獻，因此寫信向黃老師請益，沒想到，老師馬上就寄給我兩份資料，一份是英文電子書，另一份是篇英文paper，老師要我先好好閱讀，之後再跟我討論。同時間，疫情這兩三年來，我也很久沒有與老師見面，原本早就規劃找個時間回台大看老師，卻總未成行，我便在回信中，請老師若有機會來台南，一定要跟我聯絡，除了想好好接待老師並敘舊之外，也期待老師給予鞭策及研究議題的討論。後來的一兩日，老師沒有回信，我想老師本來就很忙碌，沒想到突然有一天，老師主動寫信跟我說，他3/10會到成大護理學系講課，屆時可以跟我見面。

得知老師要到學校的我，實在非常開心，原本當天上午還有個校內會議，算算時間可能要到中午才能離開，但我希望能盡早和老師見面並帶他去吃午飯，當時這會議真是讓我有些煩惱，或許是冥冥中註定，當天會議不僅提早結束，我也在中午前就抵達教室，還有時間偷偷地坐在後面的位置，聽老師講課並等待他下課。

原本我以為老師是應邀來演講，應該是不小的場子，沒想到，老師是來幫一群國際學生上課，全程英語教學，人數其實不多，就像個精緻的小班課程，而他事前也都把這些外國學生的問題蒐集齊全，課程中有段Q&A時間，老師就用英文回答各式各樣的問題，有些問題還頗犀利，因為從文化的角度來看，其實是無解，但老師的答案就是有辦法讓人難以反駁，進一步還能說服聽眾，這讓我一直非常佩服，因為我自己也指導國際生，卻還沒有辦法達到如老師這樣的風采與自信。沒錯，這就是黃老師，從我年紀很輕，還是2字頭的時候，當時在台大第一次到校總區聽老師的課，就被老師強大氣場震懾，覺得他是用生命在講課的，這其實相當消耗體力，但老師總是神采奕奕，鮮少讓人感覺到他的疲憊。幾年後，有幸成為老師正式指導的博士生，印象中的他也永遠都是帶著滿腔熱誠與動力，只要學生想知道的，老師想傳遞的，他都完完整整、豐豐富富的無私給予，不論今天聽課人數是一百人或一個人，黃老師的熱度都是一模一樣，只要你想聽，他就會說給你聽，老師雖然脾氣也不小，但都是恨鐵不成鋼，相信只要曾與黃老師近距離互動過的學生，都會同意也瞭解老師的獨特性格與教研熱情。

記得以前還是學生的時候，每次我們研究生的meeting時間，教室常有很多陌生臉孔，有時甚至還把座位補滿，反而讓我們沒地方坐，後來才知道，這其中有不少都是老師的粉絲，以及老師在校內外演講或上課時，只要有人發問，老師都會很熱情的邀請他們直接到台大聽課，通常也就是這堂屬於我們研究生與指導教授的meeting課。剛開始，我們會有小怨言，覺得專屬於我們跟老師的討論時間被壓縮了，但後來，我們都越來越習慣，因為知道老師除了希望更多人能理解他的研究取向之餘，主要是他特別樂意幫助一些在自己學校或工作單位遭遇困難的同學或相關人士，能更順利完成論文或研究工作，因此，我們的meeting和導聚有時變成粉絲同樂會，也就不足為奇了。

2023/3/10，是疫情趨緩後我和老師最近的一次見面，我從沒想過，竟會是最後一次。那天中午，我帶著老師從成杏校區穿越成功校區，沿著林蔭步道，從小東路走到大學路巷內餐廳，這段路程說短其實也不算短，我還怕老師太熱或太累，因為台南的春天也是很炎熱的，沒想到老師體力之好，氣都不喘。到餐廳之後，才剛點完餐，老師就開始幫我上課了，因為老師對我的問題很感興趣，這就是黃老師，他永遠都對知識有著豐富的素養與熱誠，和他聊過天的人都知道，只要和老師同頻，老師給予的回應常會讓當下的自己很感動，覺得問題是被理解與重視的，即使也可能挨罵，但老師的小碎念中總帶著幽默與鼓勵，這也能說明為什麼黃老師有那麼多粉絲，其實，這就是老師的大愛與風格，他不論對誰，只要你有真誠且願意和他學習的心，老師就會無私地傳授他的所學所知，而這也同時彰顯出：黃老師是屬於每一個人的，但也從不真正屬於誰或特定團體，因為，他對任何有心向學者都是同樣的熱情態度，只是，難免有時也因盛名受累，想靠近老師的人非常多，不乏亦有動機不單純者，甚至也讓老師受牽連，部分媒體常把老師歸類為特定政治派別，實際上，黃老師從來都只是"批判者"，特別是對教育政策與國家時事，不論黨派，他都是以知識分子與心理學家的高度在表達個人關懷，但少部分被老師接納的學習者卻會偷渡自我思想與動機，連帶讓單純的黃老師易被人誤解或媒體攻擊，這些老師其實也都清楚，只是他選擇不在乎，所以才能時時刻刻專注在思考與寫作，不浪費時間辯駁。猶記得他曾在課堂上笑著對我們說："歡迎你們好好利用我"，言下之意是："拉關係，也要先讀懂我腦袋裡的東西才有用"。因此，老師總能在生活中重複驗證"人情與面子"理論模型，至於這模型的學術影響力有多大，相信圈內人都知道，我無需贅述。

3/10下午和老師吃完飯，老師就準備回台北，沒想到老師原本竟打算從台南搭台鐵區間車到高鐵站，我光想到老師要跟滿車的學生和旅客擠這段接駁行程就覺得實在不行，因此幫老師叫計程車，請司機把老師直接送至高鐵站，當時還跟老師開玩笑說："有事弟子服其勞，學生現在口袋有點錢了，請老師務必接受"，老師聽了笑笑著上車並與我揮手再見。目送老師上車的那幾秒鐘，我還曾閃過一個念頭："不知道下次何時能再見面"。大約半小時多後，收到司機報平安的訊息，表示已經將黃老師順利平安送達台南高鐵站，當下的自己也很開心，覺得從老師當日的回饋中，感覺到自己還算是個及格的畢業生吧!

爾後，就又開始整學期的忙碌，一晃眼竟就到了七月暑假，而當時已預備八月中旬前往荷蘭參與一場研討會，這是疫情三年來我第一次的國際會議行程。只是沒想到，一切行前的繁瑣事務就緒後，卻在7/30得知老師過世的消息，之後兩天得知老師的告別式訂在8/19，而我這日人還在荷蘭。於是，出國開會前，帶著十分難過與沮喪的心情，我特意選在8/8父親節這天北上，前往台北靈堂致意。當推開門看見黃老師遺照的那一刻，我眼淚已在眼眶打轉，很難相信也很難接受老師就這樣突然離開，畢竟印象中的他非常健康，中氣十足，3/10的那場會面彷彿仍在昨天，歷歷在目。

無法趕回台灣參加老師的告別式，沒有瞻仰到他的最後面容，是我生命中的遺憾。然而，老師留存在我心目中的，也永遠都是最美好的記憶與畫面，他的活力、熱情、敢言、自律，都是無人能及。8/19這天，我也特意前往荷蘭台夫特的皇家教堂為老師點蠟燭祈禱，相信他的靈魂已到天家安息，看顧著他的家人與我們這群曾經讓他又疼又氣的學生。

黃老師的一生精采又傳奇，我能在成長歷程中遇見這樣一位良師與恩師，成為我行事做人的指南與典範，這是上天給我非常可貴的恩賜。我永遠記得黃老師曾在下著雨的某一天，因為忘記帶我的紙本論文，而又離開研究室，穿著雨衣，冒著雨，騎著單車回溫州街的家拿論文，當時我還跟老師說改天再討論沒關係，但老師卻很嚴肅的說："這件事很重要"。當下我很汗顏亦暗自發誓，我一定把博士論文寫好，也會更用心認真，才不辜負老師以身作則的指導我。

在課堂上，老師曾說過，人的一生若能用一句話總結，就夠了。意思是，人能專心並持續做好一件事情，就很了不起，且也只有在人生盡頭的那一刻回首時，人才會知道一生真正走過的"道"。這幅在老師研究室中高掛的字--"道"，相信很多老師的學生都看過，"道"的意思就是"盡己"，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做好當下應該做的事，就能問心無愧亦無偏誤。老師也曾在有次meeting時寫了八個字給我："智迷成識，轉識成智"，我已記不清楚是在怎樣的討論脈絡下，老師留下了這張字條給我，但這卻成為我很重要的自我修養與自我惕勵，期許自己成為有格調的讀書人，也不囿於或執著在無謂的"人情與面子"。

老師離開至今，我仍常覺得他還在我們身邊，內心非常地想念，伴隨著九月又是新學期的開始，直至今日才稍微能把混亂的感受沉澱，書寫下和老師之間曾有的互動回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老師走了，加上我親生父親也已離世，因此這些年來，我對生死的有常與無常特別有感，也不時思索著餘生之於自己的意義究竟何在。老師早期曾翻譯過一本阿爾弗雷德．阿德勒的鉅著："What Life Should Mean To You"，後來的中文書譯名很多，但最經典與受歡迎的翻譯書名，仍是黃光國老師留下的："自卑與超越"。阿德勒提醒我們要過著目標導向的生活，並從關懷他人與知覺自己是社會的一份子來收穫生命意義，然而，生命有時走到一個階段，也不免讓我思索：或許，人生到頭來很多事情也無須深究意義，因為任何的為與不為，本質上都有意義。社會情懷固然重要，但所有關係與情感偏偏又都是變動的，誠如黃老師"人情與面子"模型中的"混合關係"，早就揭示了關係變化才是人生常態，唯有變才是最終不變的真理，亦如所有的關係終將面臨道別，吾人只能善盡本份，之後就讓一切隨緣。生命究竟對我們意味著什麼？也許就如黃老師曾勉勵過的：用心"盡己"，就能找到屬於自己的"道"。

深知老師向來不喜歌功頌德，為文至此，祝願~~活著的人健康平安，逝去的人靈魂安息。